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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芦花荡(1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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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延潮虽身在书院,但于国事家事天下事也是事事关心。

郭正域提出在辽东设布政司之事,在廷议上被打回。据方从哲所言是沈一贯作梗之故。

郭正域也致信于林延潮,虽说没有明言是谁阻扰,但郭正狱于信中感慨,事功之难也!

朝廷因党争,多方肘制之局已成,满朝官员只知相互拆台,而置社稷于不顾。

这么多年来朝廷成事的少,败事得多,多少利国利民之策,最后到了庙堂上都被压下。

如林延潮当初主持的两淮盐税,至今仍在反复。

而原先议定的于倭国封贡之事,又遭清流反对,纵如兵部尚书石星也只能勉强支撑大局。而议定的封贡贸易之事,原先是开放给梅家及鲁苏闽浙商人,结果反被皇室及河南宗室乘势而入进行垄断。

他们在朝鲜强买强卖,吃相极为难看,弄得朝鲜乌烟瘴气,不仅是与之贸易的小西行长这些倭人,甚至连朝鲜人也在抱怨。

明朝死伤近万将士,花了两百多万两银子打下的朝鲜之役的胜果,尽都便宜了宗室。

郭正域信中多次有言,若是恩师在阁则断然不至于如此。林延潮见信不由一叹,郭正域倒是想得太天真了。

但另一事则不同了,那起源自一本书,此书名为《闺范图说》。

说得是万历十八年,归德名儒吕坤担任山西按察使。

期间他采辑了历史上贤妇烈女的事迹,著成《闺范图说》一书。

后陈矩出宫时看到了这本书,买了一本带回宫中。结果郑贵妃看到此书,于是命人增补了十二人,以东汉明德皇后开篇,郑贵妃本人终篇,并亲自加作了一篇序文,影射东宫储位之事。

后来郑贵妃的伯父郑承恩及兄弟郑国泰重刻了新版《闺范图说》,并于京师大街小巷发行。

结果吏科给事中戴士衡上疏弹劾吕坤,言他进《闺范图说》,意欲结交宫闱,逢迎郑贵妃,以为立储之事。

由此事可知吕坤是冤枉的。

但是时人分析,此为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受人指使之举。

戴士衡万历十七年中进士,然后出任新建知县,当时张位正在新建老家赋闲。

而这几年戴士衡官运亨通,从知县一下子升至吏科给事中,都有张位提携的影子在其中。

张位在阁主事与吏部极为不睦,他与孙丕扬间可以用宿怨来形容。

孙丕扬去年接替陈有年为吏部尚书后,大举改革。

当时满朝上下对孙丕扬都很认可,认为他除了有些‘轴’外,绝对是一位清正廉洁的官员,由他来担任吏部尚书,可以革除吏部的积弊。

而孙丕扬也确实如满朝文武上下所期望的那样,他至吏部后公正严明,不徇私情,史称‘挺劲不挠,百官不敢以私干者’。

为了杜绝请托之风,孙丕扬创造出独一无二的选官办法,那就是创“掣签法”。

此法说白了也就是抽签法!

一切大选急选官员,全部由抽签决定,如此可以彻底杜绝请托。

此举一出满朝上下无不称为公允,但是却惹怒了内阁。

避免干扰?杜绝请托?你这不是明白着指着和尚骂秃子,说得就是咱们内阁干涉你们吏部的人事权吗?

万历野获编上记载了这样一个段子。

说得是官场上避道,官员路上轿子碰到了,级别低的官员要避级别高的官员。

当时六部官员碰到了内阁大学士都要避道,唯独吏部尚书不用。到了严嵩时,内阁势重,所以吏部尚书也要避道,一直到了申时行为内阁大学士时,吏部尚书都要避宰相。

而到了爱搞事的陆光祖任吏部尚书时,当时内阁大学士是王家屏。

陆光祖让人事先探明内阁大学士坐轿的路线,然后迂回于道上不与内阁大学士相遇,用此来避免阁部争礼。

而到了张位与孙丕扬分任阁臣太宰时事情就来了。孙丕扬原来也是效仿陆光祖故意绕开内阁大学士的轿子。

但是有一次不小心两个人的轿子在路上碰到了,于是孙丕扬下轿于道旁作揖,还是尽了礼数。

结果张位看见了却装着没看见,拿着扇子掩面而去。于是两边撕破脸,大家公然交恶了。

吕坤与吏部尚书孙丕扬又是极为交好,称其为大贤,将他与郭正域并称。

因为戴士衡弹劾吕坤,即是铲除孙丕扬的臂助。这其实是张位与孙丕扬两位大佬在幕后较量,更深一步说就是内阁与吏部之争。

但是事情并没有朝想象中的发展,此事横生出枝节来。

戴士衡弹劾吕坤,此事牵涉到郑贵妃,连同给郑贵妃出书的郑承恩,郑国泰受到牵连,一日他们在路上走着,结果被一群义愤填膺的太学生们给揍了一顿,如此事情就闹大了。

郑贵妃跑到天子那哭诉了一番,不知为何认为牵涉到皇长子。于是天子就下诏责备太子左右的讲官,认为他们没有教导好太子。

此诏是经沈一贯所发的,于是陶望龄,袁宗道等人翰林们气愤不过,前往内阁找沈一贯说理,为孙承宗,李廷机叫屈,指责沈一贯为何不封还圣旨,而是帮天子指责皇长子。

林延潮看到这里,也是为陶望龄,袁宗道二人直摇头。

天子下旨指责皇长子,表面上看是为了郑贵妃出口气,但其实意在对皇长子进行敲打。

自从皇长子出阁读书后,天子对于皇长子的忌惮之心是越来越深。张诚等明着暗着打压皇长子,在慈庆宫供给的事上作手脚,以为天子看不出来?

孙承宗等众讲官不忍着,将张诚减少慈庆宫供给的事公之于众,也不能说是有错。

毕竟此事过后,他们是在满朝文武上下获得了名声,张诚也得到了天子更近一步的信任,只是唯独令天子对皇长子忌惮更深。

再加之焦紘又上了一个养正图解,这都还没当太子了,就已经按照太子教育了,这样劝进也太过分了吧。

最后天子抓到这机会对皇长子训斥一番,也是平复上次闹事的风波,其实是告诉你,这储位朕还没给你呢,你不能抢,你的老师们这一次就代你受过了。

其实事情到了一步也就是了,大家你好我好收工就是。

哪知陶望龄,袁宗道却挺身而出对着沈一贯批评了一番。沈一贯的态度本就是倾向支持于皇帝,毕竟是王锡爵的现在,岂会无缘无故封驳这圣旨,再说皇长子受训斥在他看来也是‘咎由自取’。

结果陶望龄,袁宗道到他那边一闹,沈一贯肯定是‘惊怒交加’的。

无故背锅岂是好受?

而且沈一贯对孙承宗早有不满,此事却起于袁可立。

袁可立当年在苏州给申时行后院点火后,虽然被贬,但清正之名却传遍了朝堂之上。

到了万历二十二年的时候,浙江民变。

起因在于前礼部尚书董份,以及前祭酒范应期。

当时董份在浙江霸占民田,已是一方暴富,在严世蕃时列举明朝‘福布斯排行榜’,董份就位列大明十七人之一。到了万历二十年时,董份积攒钱财已是到暴富的程度。

当时浙江的百姓状告其侵吞家产的状书可谓是塞满了衙门口,这与当年海瑞到应天出任巡抚时,百姓们状告徐阶实有的一拼。

当时范应期也是如此民怨极大,当地知县迫于民意将祭酒范应期抓起来,结果范应期上吊自杀。此事被董份知道于是指点范家上京告御状。天子降旨将查办此案的浙江巡按,乌程知县问罪,一个被戍边,一个被革职为民。甚至连推举浙江巡抚的吏部尚书孙丕扬,以及浙江巡按的左都御史都牵连问责。

此事一出,浙江官场震动,有范家例子在前,谁也不敢再查办董份。

但是孙丕扬也是硬骨头,愈挫愈勇,当即派袁可立出审此案。

在有前任的前车之鉴下,袁可立要彻查此案,可谓背负压力极大。

董嗣成不仅林延潮同年,他任礼部郎中时,与林延潮交情也是很好,而且申时行屡次来疏要求林延潮,以及沈一贯关照董份。

林延潮也是写信给袁可立,让他手下留情,放人一马,但袁可立却是没听。

至于沈一贯之言,袁可立更是不理。沈一贯大怒之下放话要找袁可立麻烦,哪知孙承宗站出来替袁可立宽解。沈一贯顾忌孙承宗皇长子讲官的面子,这才含怒收手。

因为此事,董份及长孙嗣成、次孙嗣昭先后过世,最后其多年侵占的民田也是大半还给了老百姓。

当时袁可立在浙江任官时,正值倭寇来犯朝鲜,当地官员‘过度紧张’,不少豪商被衙门无故安上通海通倭之名。袁可立却不冤屈一名百姓,经过详查平反了不少冤案。

因为这些政绩,作为当初力荐袁可立的孙丕扬,也是毫不吝啬,以天下官员政绩第一的名义将他举为给事中。

袁可立离开浙江后,浙江百姓可谓是沿途相送,同时还以两百年来唯一一位推官的身份入苏州名宦词的官员。袁可立到了京师时,天子也是破例召见。

也许是年少得志,袁可立有些没有把握分寸。

当时一位御史因事触怒天子,沈一贯遂上意,要将此人廷杖。结果引起了几十名科道言官一起赶到文渊阁,求沈一贯相救。

沈一贯满口推脱说这不是我的意思,这是皇上的意思啊,你们就不要为难我了。

当时袁可立新官上任,在末座笑道:“这不是皇上的意思,而是相公不肯相求耳!”

此言一出,所有御史们都是惊呆了。唯独袁可立夷然不屑,在众人面前为御史叫屈。

沈一贯连连冷笑看了袁可立一眼,对左右问道:“这末座白皙者何人?”

沈一贯知道是袁可立后,于是新仇旧恨就连着孙承宗一并算上了。

而这一次袁宗道,陶望龄为孙承宗喊冤。从帝党的角度而言,沈一贯肯定是要站在天子一边,而不是皇长子一边,所以他趁势以退为进,重新祭起了王锡爵的老套路向天子辞职。

天子出于‘挽留’沈一贯,当即下令重责!众所周知,也是天子向来的习惯,在争国本之上,他于罢免官员或推迟皇长子出阁读书之事时,但凡有言官出来为罢免官员开脱或反对他的决定,他都是会在旨意上写一句‘激奏’,‘激朕’。

于是袁宗道,陶望龄此举当然就是‘激朕’。

先是讲官邹德溥,他其所居为锦衣卫千户霍文炳故居。后被人告发邹德溥私藏霍文炳的金子,然后为东厂所劾。邹德溥被革职并追赃。

然后就是上养正图解的焦竑,在去年顺天乡试之中,焦紘作为副考官。

而事后有人揭发说焦紘取中数名考生‘文体奇险荒谬’,肯定是暗通关节了,于是被贬为同知。

邹德溥竟然私藏一名锦衣卫的黄金然后被东厂揭发。考生有问题,焦竑作为副主考被问罪,主考官却安然无恙,这真是应了那句话‘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’。

皇长子两名讲官都革职查问,一时人心惶惶,对于朝中‘太子党’而言当然是一个打击。

而天子从头到尾没有降旨对于袁宗道,陶望龄严斥,但最后责任却是由二人担了。

这二人的意气之举,最后让皇长子来买单。

二人羞愧不已,请求辞官。内阁二话不说,立即准了二人请求。

而袁可立因屡屡上疏言事,也被沈一贯抓到机会,最后被革职为民。

革职的圣旨到达时,袁可立正与同僚对弈。听到自己被革职后,袁可立从容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入棋盒之中,然后骑了一头驴离开了京师。

京师里的官员无不痛惜袁可立的遭遇,为他鸣冤叫屈!

袁可立,陶望龄,袁宗道都是跟随林延潮多年的门生,同时也与孙承宗交好,经此一事孙承宗被打落谷底,连带着林党骨干也是受损严重。连带着皇长子一方势弱。

孙承宗闻此病了三天,然后在病榻上写信给林延潮,将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,言自己无能辜负了林延潮的托付,自己一人无力在京中主持大局。

林延潮则不知如何宽解,他明白陶望龄,袁宗道去质问沈一贯,并非孙承宗授意的,全然是出于同门义气,至于袁可立顶撞沈一贯也并非孙承宗的意思,而是他行事张扬,不知收敛,一而再再而三最后被罢官。

但事已如此,又有什么话好说,孙承宗身为‘门生长’,却不能约束他们三人。这说到底还是他的‘领导’责任。

当年林延潮离开京师前往朝鲜时,口中虽对亲近的人说要避位,让孙承宗出一头之地,其实对于他后来站在皇长子一边与天子的冲突,也是有所预料,另一个时空的郭正域就是现在的孙承宗,但林延潮明知于此却并未真正提点过孙承宗,此中用心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之。

当然经此一事,孙承宗也见识到什么是帝王家的无情,打消他当初的幻想。孙承宗于信中向林延潮言道‘恩师昔日之朝之难,事功之艰辛,时至今日承宗方才了解恩师的苦心’。

看到孙承宗迷途知返,林延潮有些欣然,尽管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还是值得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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